《阿河》 朱自清的原文

来源:学生作业帮助网 编辑:作业帮 时间:2024/04/28 19:34:30
《阿河》 朱自清的原文

《阿河》 朱自清的原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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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阿河》 朱自清的原文
阿河
我这一回寒假,因为养病,住到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去.那别墅是在乡下.前面偏左的地方,是一片淡蓝的湖水,对岸环拥着不尽的青山.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,越显得清清朗朗的.水面常如镜子一般.风起时,微有皱痕;像少女们皱她们的眉头,过一会子就好了.湖的余势束成一条小港,缓缓地不声不响地流过别墅的门前.门前有一条小石桥,桥那边尽是田亩.这边沿岸一带,相间地栽着桃树和柳树,春来当有一番热闹的梦.别墅外面缭绕着短短的竹篱,篱外是小小的路.里边一座向南的楼,背后便倚着山.西边是三间平屋,我便住在这里.院子里有两块草地,上面随便放着两三块石头.另外的隙地上,或罗列着盆栽,或种莳着花草.篱边还有几株枝干蟠曲的大树,有一株几乎要伸到水里去了.我的亲戚韦君只有夫妇二人和一个女儿.她在外边念书,这时也刚回到家里.她邀来三位同学,同到她家过这个寒假;两位是亲戚,一位是朋友.她们住着楼上的两间屋子.韦君夫妇也住在楼上.楼下正中是客厅,常是闲着,西间是吃饭的地方;东间便是韦君的书房,我们谈天,喝茶,看报,都在这里.我吃了饭,便是一个人,也要到这里来闲坐一回.我来的第二天,韦小姐告诉我,她母亲要给她们找一个好好的女用人;长工阿齐说有一个表妹,母亲叫他明天就带来做做看呢.她似乎很高兴的样子,我只是不经意地答应.平屋与楼屋之间,是一个小小的厨房.我住的是东面的屋子,从窗子里可以看见厨房里人的来往.这一天午饭前,我偶然向外看看,见一个面生的女用人,两手提着两把白铁壶,正往厨房里走;韦家的李妈在她前面领着,不知在和她说甚么话.她的头发乱蓬蓬的,像冬天的枯草一样.身上穿着镶边的黑布棉袄和夹裤,黑里已泛出黄色;棉袄长与膝齐,夹裤也直拖到脚背上.脚倒是双天足,穿着尖头的黑布鞋,后跟还带着两片同色的“叶拔儿”.想这就是阿齐带来的女用人了;想完了就坐下看书.晚饭后,韦小姐告诉我,女用人来了,她的名字叫“阿河”.我说,“名字很好,只是人土些;还能做么?”她说,“别看她土,很聪明呢.”我说,“哦.”便接着看手中的报了.以后每天早上,中上,晚上,我常常看见阿河挈着水壶来往;她的眼似乎总是望前看的.两个礼拜匆匆地过去了.韦小姐忽然和我说,你别看阿河土,她的志气很好,她是个可怜的人.我和娘说,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袄裤给了她吧.我嫌那两件衣服太花,给了她正好.娘先不肯,说她来了没有几天;后来也肯了.今天拿出来让她穿,正合式呢.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,她真聪明,一学就会了.她说拿到工钱,也要打一双穿呢.我等几天再和娘说去. “她这样爱好!怪不得头发光得多了,原来都是你们教她的.好!你们尽教她讲究,她将来怕不愿回家去呢.”大家都笑了.旧新年是过去了.因为江浙的兵事,我们的学校一时还不能开学.我们大家都乐得在别墅里多住些日子.这时阿河如换了一个人.她穿着宝蓝色挑着小花儿的布棉袄裤;脚下是嫩蓝色毛绳鞋,鞋口还缀着两个半蓝半白的小绒球儿.我想这一定是她的小姐们给帮忙的.古语说得好,“人要衣裳马要鞍”,阿河这一打扮,真有些楚楚可怜了.她的头发早已是刷得光光的,覆额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帖.一张小小的圆脸,如正开的桃李花;脸上并没有笑,却隐隐地含着春日的光辉,像花房里充了蜜一般.这在我几乎是一个奇迹;我现在是常站在窗前看她了.我觉得在深山里发见了一粒猫儿眼;这样精纯的猫儿眼,是我生平所仅见!我觉得我们相识已太长久,极愿和她说一句话——极平淡的话,一句也好.但我怎好平白地和她攀谈呢?这样郁郁了一礼拜.这是元宵节的前一晚上.我吃了饭,在屋里坐了一会,觉得有些无聊,便信步走到那书房里.拿起报来,想再细看一回.忽然门钮一响,阿河进来了.她手里拿着三四支颜色铅笔;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.她站在我面前了,静静地微笑着说:“白先生,你知道铅笔刨在哪里?”一面将拿着的铅笔给我看.我不自主地立起来,匆忙地应道,“在这里;”我用手指着南边柱子.但我立刻觉得这是不够的.我领她走近了柱子.这时我像闪电似地踌躇了一下,便说,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一声不响地已将一支铅笔交给我.我放进刨子里刨给她看.刨了两下,便想交给她;但终于刨完了一支,交还了她.她接了笔略看一看,仍仰着脸向我.我窘极了.刹那间念头转了好几个圈子;到底硬着头皮搭讪着说,“就这样刨好了.” 我赶紧向门外一瞥,就走回原处看报去.但我的头刚低下,我的眼已抬起来了.于是远远地从容地问道,“你会么?”她不曾掉过头来,只“嘤”了一声,也不说话.我看了她背影一会.觉得应该低下头了.等我再抬起头来时,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.她似乎总是望前看的;我想再问她一句话,但终于不曾出口.我撇下了报,站起来走了一会,便回到自己屋里.我一直想着些什么,但什么也没有想出.第二天早上看见她往厨房里走时,我发愿我的眼将老跟着她的影子!她的影子真好.她那几步路走得又敏捷,又匀称,又苗条,正如一只可爱的小猫.她两手各提着一只水壶,又令我想到在一条细细的索儿上抖擞精神走着的女子.这全由于她的腰;她的腰真太软了,用白水的话说,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苏州的牛皮糖一样.不止她的腰,我的日记里说得好:“她有一套和云霞比美,水月争灵的曲线,织成大大的一张迷惑的网!”而那两颊的曲线,尤其甜蜜可人.她两颊是白中透着微红,润泽如玉.她的皮肤,嫩得可以掐出水来;我的日记里说,“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!”她的眼像一双小燕子,老是在滟滟的春水上打着圈儿.她的笑最使我记住,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脑海里.我不是说过,她的小圆脸像正开的桃花么?那么,她微笑的时候,便是盛开的时候了:花房里充满了蜜,真如要流出来的样子.她的发不甚厚,但黑而有光,柔软而滑,如纯丝一般.只可惜我不曾闻着一些儿香.唉!从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,所得的真太少了;若不是昨晚一见,——虽只几分钟——我真太对不起这样一个人儿了.午饭后,韦君照例地睡午觉去了,只有我,韦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书房里.我有意无意地谈起阿河的事.我说: “你们怎知道她的志气好呢?” “那天我们教给她打绒绳鞋;”一位蔡小姐便答道,“看她很聪明,就问她为甚么不念书?她被我们一问,就伤心起来了.……” “是的,”韦小姐笑着抢了说,“后来还哭了呢;还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泪呢.” 那边黄小姐可急了,走过来推了她一下.蔡小姐忙拦住道,“人家说正经话,你们尽闹着玩儿!让我说完了呀——”“我代你说啵,”韦小姐仍抢着说,“——她说她只有一个爹,没有娘.嫁了一个男人,倒有三十多岁,土头土脑的,脸上满是疱!他是李妈的邻舍,我还看见过呢.……”“好了,底下我说吧.”蔡小姐接着道,“她男人又不要好,尽爱赌钱;她一气,就住到娘家来,有一年多不回去了.” “她今年几岁?”我问. “十七不知十八?前年出嫁的,几个月就回家了,”蔡小姐说. “不,十八,我知道,”韦小姐改正道. “哦.你们可曾劝她离婚?” “怎么不劝;”韦小姐应道,“她说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,要和她的爹去说呢.” “你们教她的好事,该当何罪!”我笑了.她们也都笑了.十九的早上,我正在屋里看书,听见外面有嚷嚷的声音;这是从来没有的.我立刻走出来看;只见门外有两个乡下人要走进来,却给阿齐拦住.他们只是央告,阿齐只是不肯.这时韦君已走出院中,向他们道, “你们回去吧.人在我这里,不要紧的.快回去,不要瞎吵!” 两个人面面相觑,说不出一句话;俄延了一会,只好走了.我问韦君什么事?他说, “阿河』共皇窍钩骋换刈印!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来是懒得说的,还是回头问他小姐的好;我们便谈到别的事情上去.吃了饭,我赶紧问韦小姐,她说, “她是告诉娘的,你问娘去.” 我想这件事有些尴尬,便到西间里问韦太太;她正看着李妈收拾碗碟呢.她见我问,便笑着说, “你要问这些事做什么?她昨天回去,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,打扮得娇滴滴的,也难怪,被她男人看见了,便约了些不相干的人,将她抢回去过了一夜.今天早上,她骗她男人,说要到此地来拿行李.她男人就会信她,派了两个人跟着.那知她到了这里,便叫阿齐拦着那跟来的人;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诉,说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.你说我有什么法子.只好让那跟来的人先回去再说.好在没有几天,她们要上学了,我将来交给她的爹吧.唉,现在的人,心眼儿真是越过越大了;一个乡下女人,也会闹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了!” “可不是,”李妈在旁插嘴道,“太太你不知道;我家三叔前儿来,我还听他说呢.我本不该说的,阿弥陀佛!太太,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,老愿意住在娘家,是什么道理?家里只有一个单身的老子;你想那该死的老畜生!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!” “低些,真的么?”韦太太惊诧地问. “他们说得千真万确的.我早就想告诉太太了,总有些疑心;今天看她的样子,真有几分对呢.太太,你想现在还成什么世界!” “这该不至于吧.”我淡淡地插了一句. “少爷,你那里知道!”韦太太叹了一口气,“——好在没有几天了,让她快些走吧;别将我们的运气带坏了.她的事,我们以后也别谈吧.” 开学的通告来了,我定在二十八走.二十六的晚上,阿河忽然不到厨房里挈水了.韦小姐跑来低低地告诉我,“娘叫阿齐将阿河送回去了;我在楼上,都不知道呢.”我应了一声,一句话也没有说.正如每日有三顿饱饭吃的人,忽然绝了粮;却又不能告诉一个人!而且我觉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,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!那一夜我是没有好好地睡,只翻来覆去地做梦,醒来却又一例茫然.这样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,懒懒地向韦君夫妇和韦小姐告别而行,韦君夫妇坚约春假再来住,我只得含糊答应着.出门时,我很想回望厨房几眼;但许多人都站在门口送我,我怎好回头呢?到校一打听,老友陆已来了.我不及料理行李,便找着他,将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.他本是个好事的人;听我说时,时而皱眉,时而叹气,时而擦掌.听到她只十八岁时,他突然将舌头一伸,跳起来道, “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!要不然,我准得想法子娶她!” “你娶她就好了;现在不知鹿死谁手呢?” 我俩默默相对了一会,陆忽然拍着桌子道, “有了,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恋么?他现在还没有主儿,何不给他俩撮合一下.” 我正要答说,他已出去了.过了一会子,他和汪来了,进门就嚷着说, “我和他说,他不信;要问你呢!” “事是有的,人呢,也真不错.只是人家的事,我们凭什么去管!”我说. “想法子呀!”陆嚷着. “什么法子?你说!” “好,你们尽和我开玩笑,我才不理会你们呢!”汪笑了.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谈到阿河,但谁也不曾认真去“想法子.” 一转眼已到了春假.我再到韦君别墅的时候,水是绿绿的,桃腮柳眼,着意引人.我却只惦着阿河,不知她怎么样了.那时韦小姐已回来两天.我背地里问她,她说,“奇得很!阿齐告诉我,说她二月间来求娘来了.她说她男人已死了心,不想她回去;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.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块钱来,人就是她的爹的了;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.可是阿河说她的爹那有这些钱?她求娘可怜可怜她!娘的脾气你知道.她是个古板的人;她数说了阿河一顿,一个钱也不给!我现在和阿齐说,让他上镇去时,带个信儿给她,我可以给她五块钱.我想你也可以帮她些,我教阿齐一块儿告诉她吧.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们这儿来  “我拿十块钱吧,你告诉阿齐就是.” 我看阿齐空闲了,便又去问阿河的事.他说, “她的爹正给她东找西找地找主儿呢.只怕难吧,八十块大洋呢!” 我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,不愿再问下去.过了两天,阿齐从镇上回来,说, “今天见着阿河了.娘的,齐整起来了.穿起了裙子,做老板娘娘了!据说是自己拣中的;这种年头!” 我立刻觉得,这一来全完了!只怔怔地看着阿齐,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阿河的影子.咳,我说什么好呢?愿命运之神长远庇护着她吧!第二天我便托故离开了那别墅;我不愿再见那湖光山色,更不愿再见那间小小的厨房!1926年1月11日作